

十月的风,忽然就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。可一到了邹岗,那风就像被什么东西轻轻牵住了衣角,不知不觉就慢了下来,变得分外地绵长温存。
它早已褪尽了夏天那种带着水汽的、泼辣又闷热的劲,也还没沾上冬日那种刺骨的、往人骨头缝里钻的寒意。它是干爽的、柔和的,像一块被秋阳晒得暖暖的素色丝绸,轻轻拂过人的脸颊。
早晨,一层薄雾淡淡地浮着,像是秋天落下的第一笔水墨,纱一般笼着田野、池塘和安静的屋舍。阳光也大方了许多,没了夏日那份焦灼的脾气。它明晃晃地、温柔地铺在打谷场上,把堆成小山的草垛照得毛茸茸的,边缘泛着一层暖光。





棉花地又是另一番光景,叶子黄了、卷了边,可枝头还爆出一点一点的白,像是秋天舍不得交出去的、最后的悄悄话。最显眼的,还是那一块块的菜地:萝卜缨子翠绿翠绿的,白菜却包得紧紧的,一层裹着一层,像怀揣着少女的心事,羞怯又认真。塘堰边上,水位落了,露出青褐色的泥土。有老婆婆蹲在石阶上,不慌不忙地捶打着衣服,“嘭、嘭”的棒槌声,沉稳而遥远,成了这安静天地里最让人心安的节奏。就在这安闲的日子里,那支出了名的“抹灰大军”,就像候鸟一样,陆陆续续地回来了。先是三五个,再是十几个、几十个。他们从西北,从更远的北方工地回来,提着大包小包,满身风尘,可眼睛里却亮着光——那是只有回到家才有的、踏实又温暖的光。


他们的脚一踏进村子,小狗就兴奋地叫起来,那声音里全是欢迎,不是警惕。孩子一开始还怯怯地躲着,等认出了那张熟悉的脸,立刻就扑了上去。男人哈哈笑着,一把将孩子举过头顶,那爽朗的笑声,惊得门口啄食的麻雀扑棱棱飞远了。
他们带回来的,不只是一年辛苦挣来的收入,还有外面世界的新鲜气息。那些高楼怎么盖起来、城市怎么亮整夜的故事,甚至八月里就见过的大雪……都会在冬天暖烘烘的火炉边,被一遍遍讲起,慢慢变成乡村记忆里新的段落。
集市也跟着活泛起来,比前几个月热闹多了。肉案上泛着油亮的光,活鱼在盆里溅起水花,公鸡在笼子里叽叽咕咕,土豆还沾着泥,在地上滚了几滚……回来的人们脸上带着笑,手里提着备好的茶叶、烟酒,领着媳妇、孩子去走亲戚。

说媒的婆子也开始走动得勤了,脸上堆着笑,在有待嫁姑娘的人家穿来穿去。这时的姑娘是最好看的——夏天的燥热退了,冬天的冷还没来,秋风把她们的脸颊吹得红扑扑的,像刚摘下来的苹果。她们见到媒人,眼神里有点躲闪,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与喜。
父母们则坐在堂屋,喝着刚沏的茶,和未来的亲家商量着“过门”的好日子。定下的吉日一天天近了,村子里就时不时响起鞭炮声,不算密,却足够响亮,像在宣告一桩桩喜事终于落了地。
待嫁的姑娘,开始用心准备嫁妆。满床的被子、褥子,印着细碎的小花,一套套红彤彤地叠在屋里,总有七铺八盖那么多。邻家的姐妹过来看热闹,笑声像一串串被风吹动的银铃,飞出窗口,融进十月那片又高又透亮的蓝天里……

十月的邹岗,就像一首写在田野上的散文诗。诗的前半段,是丰收和安稳,是汗水落下之后的宁静。诗的后半段,是归来和开始,是生命轮回里一段温暖的序曲。万物都在悄悄做减法,褪去繁华,露出本来的模样。唯独人情的热闹,却在一天比一天凉的天气里,慢慢暖起来,静静酝酿着冬天最团圆、最红火的希望。当城市在喧嚣里渐渐模糊了季节的样子,十月的邹岗却坦荡地铺开了它全部的美好——天地的馈赠,人情的温度,都在这里。风里的桂香、田里的稻茬、归乡的笑声、待嫁的羞红等等,都在轻声说着一种踏实而温暖的活法。

它让我们想起,生活可以这样从容,幸福可以这样简单。哪怕身在远方,只要一闭眼,十月的邹岗乡景就会静静浮现在心底。
它不只是记忆里的老家,更是每个疲惫的灵魂,对安宁、对归属、对生命之初最深的想念。邹岗十月的光景,朴实无华,却足以打动人心。叫人情愿把整颗心,都寄放在这十月的风里、光里、人烟里……

从此,岁岁年年,念念不忘。
来源:澴川读书会
